提格雷、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红海上的新战鼓

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后不久，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艾哈迈德就与埃塞俄比亚提格雷地区爆发了一场毁灭性的内战，这场冲突的细节已无法考证，而更为严重的冲突却接踵而至，例如加沙战争、乌克兰战争、苏丹战争以及伊朗与占领国以色列之间的短暂战争。

在《外交》（Foreign Affairs）杂志发表的这篇重要文章中，苏丹和东非问题专家亚历克斯·德瓦尔教授与塔夫茨大学世界和平基金会埃塞俄比亚学者、前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EPRDF，简称埃革阵）战士穆鲁格塔·格布雷赫特（Mulugeta Gebrehiwot ）共同撰写。埃革阵由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阿姆哈拉民主党、奥罗莫民主党和南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运动于近40年前成立。从1991年共产主义政权被推翻到2019年阿比·艾哈迈德上台，埃革阵主宰了埃塞俄比亚政坛近三十年。

两位作者讨论了自 2020 年以来该地区冲突的细节、最新发展、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因阿萨布港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以及提格雷地区形成的新联盟，其中一些联盟寻求与厄立特里亚合作，完全脱离埃塞俄比亚独立，而另一些联盟则寻求恢复该地区在埃塞俄比亚联邦内的旧地位。

两位作者试图通过西方列强向亚的斯亚贝巴施压来化解冲突，并要求提供财政援助的条件是遵守埃塞俄比亚政府与提格雷地方政府签署的《比勒陀利亚协议》。为此，他们推崇只有美国才能发挥的作用。

过去20个月，随着多场战争席卷中东，红海南端已成为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仅在2025年的头几个月，美国就斥资数十亿美元对也门胡塞武装发动军事行动。胡塞武装为了报复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战争，持续袭击这条重要水道上的国际航运。

然而，地区和全球大国基本上忽视了红海彼岸非洲之角的爆炸性危机，那里可能很快爆发大规模冲突。

这场危机涉及沿海国家厄立特里亚及其较大的邻国内陆国家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于1993年独立后，埃塞俄比亚失去了通往红海的通道。2023年11月，埃塞俄比亚总理阿比·艾哈迈德表示，获得通往红海的通道已成为埃塞俄比亚的生死存亡问题。他特别指出，埃塞俄比亚必须控制厄立特里亚南部的重要港口阿萨布港。

此后，两国紧张局势不断升级，埃塞俄比亚可能已准备直接向距离埃塞俄比亚边境仅约60公里的阿萨布派遣军队。尽管阿比否认其国家有军事冲突计划，但两国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采购各种军事装备，包括无人机、反无人机防御系统、导弹、机械化弹药以及专为沙漠地形设计的装甲车。

最近几周，双方均向阿萨布附近的边境派遣军队，敌对言​​论不断升级。

围绕红海港口阿萨布的战争固然危险，但更危险的是，这场迫在眉睫的冲突可能迅速蔓延至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接壤、动荡不安的提格雷地区。2020年至2022年间，位于亚的斯亚贝巴的埃塞俄比亚联邦政府与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在该地区爆发了一场毁灭性的战争。这场战争夺去了多达60万人的生命，其中包括数十万平民，留下了流离失所和破坏的痕迹。

亚的斯亚贝巴与提格雷阵线签署的和平协议本应为该地区带来新的稳定，但其大部分条款尚未得到落实。厄立特里亚军队仍在该地区活动，提格雷的大部分地区实际上已被并入埃塞俄比亚邻近的阿姆哈拉地区。

超过一百万提格雷人仍然无法返回家园。更令人担忧的是，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领导层已分裂成多个敌对派系，与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结成竞争联盟，并成立了独立的武装派别。

如果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爆发战争，提格雷将再次成为主战场，这可能会给提格雷乃至整个非洲之角地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两国都拥有规模庞大、装备精良的军队，随时准备造成并承受大规模伤亡。任何冲突都将摧毁该地区脆弱的和平与安全基础设施，并可能将索马里和苏丹拖入更广泛的地区暴力漩涡。

适当的国际压力可以防止新的战争爆发，迫使埃塞俄比亚政府履行2022年和平协议，这是提格雷人民的长期诉求。提格雷领导人自身也必须采取措施，避免成为更广泛的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冲突的棋子。

事实上，如果提格雷保持中立，阿比将很难独自对阿萨布港发动攻击。几十年前，非洲之角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前景会激起华盛顿、欧洲各国首都、联合国甚至非洲联盟的外交官的警惕。如今，西方领导人心烦意乱，国际组织崩溃，唯一有能力让各方坐到谈判桌前的只有美国。

旧怨与新战

提格雷地区在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紧张局势中的关键作用可以追溯到最近的提格雷战争。战争爆发时，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站在同一阵线，联手击败了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阿比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但后者拒绝解散并融入他在亚的斯亚贝巴的新执政党。

厄立特里亚总统伊萨亚斯·阿费沃基对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怀恨在心，决心不仅要瓦解该组织，还要重创该地区的武装力量，使其无法再与厄立特里亚抗衡。两位领导人都寻求了埃塞俄比亚邻国阿姆哈拉地区的民兵的帮助，而阿姆哈拉地区参与这场冲突也有其自身的原因：他们试图吞并提格雷地区，而这些地区历史上一直被他们声称是阿姆哈拉领土。

经过两年的激烈战斗，包括一场导致提格雷地区陷入饥荒的饥荒围城，提格雷人要求达成和平协议。在非洲联盟的主持下，美国促成了埃塞俄比亚政府和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在南非比勒陀利亚的谈判桌前进行谈判。2022年11月，双方签署了永久停火协议。

但该协议存在诸多漏洞；起草仓促，缺乏强有力的后续落实机制。尽管华盛顿方面称赞比勒陀利亚协议是一次外交胜利，但在实际执行方面却收效甚微。双方基本上无视协议条款，甚至连提格雷地区最基本的人道主义需求都未能得到满足。

更糟糕的是，比勒陀利亚谈判未能将冲突的另外两个主要当事方——厄立特里亚和阿姆哈拉的领导人——纳入其中。调解员原本以为厄立特里亚和阿姆哈拉都会追随阿比的领导，但他们很快就与阿比闹翻了。2023年初，阿比下令阿姆哈拉地区解除其民兵组织“法诺”（FANO）的武装，并将该地区的特种部队缩编为防暴警察。

但他们拒绝了阿比的新决定。几周之内，“法诺”在阿姆哈拉大片地区发动了反抗埃塞俄比亚军队的叛乱，这场叛乱至今仍在继续。每个月都有报道称，冲突、平民屠杀和无人机袭击造成数十人，有时甚至数百人死亡。联合国估计，有50万流离失所者需要紧急援助。

与此同时，厄立特里亚感到和平协议背叛了他。厄立特里亚总统伊萨亚斯·阿费沃基希望继续军事行动，直到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被彻底摧毁。他还不信任亚的斯亚贝巴与华盛顿日益密切的关系，并担心比勒陀利亚协议的目的是边缘化他。随着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关系恶化，双方开始寻找新的施压方式。

亚的斯亚贝巴开始支持厄立特里亚境内的反对派武装，而阿斯马拉则支持埃塞俄比亚境内的反对派武装，并向阿姆哈拉地区的法诺民兵提供武器。2023年11月，阿比宣布，埃塞俄比亚不仅需要红海通道来保障其经济安全，而且对阿萨布港拥有历史性权利。当时尚不清楚阿比是在施压厄立特里亚做出让步，还是真的在考虑军事入侵。

2024年初，埃塞俄比亚与索马里兰签署了一份谅解备忘录，紧张局势有所缓和。索马里兰是位于亚丁湾沿岸的自称共和国，其脱离索马里的独立并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根据备忘录，作为正式承认索马里兰独立的交换条件，埃塞俄比亚将获得通往索马里兰的出海口，从而满足了阿比将国家重新定位于沿海地区的努力。

但该计划在索马里政府的强烈反对下失败了。索马里政府长期以来一直拒绝承认索马里兰的独立，并担心埃塞俄比亚对该地区的霸权。2024年12月，土耳其促成了亚的斯亚贝巴与摩加迪沙之间的和解，促使阿比再次将注意力转向阿萨布港。

如果阿比决定再次开战，理论上他的军队可以直接向远离阿斯马拉和厄立特里亚主要人口中心的阿萨布推进。但无论此举结果如何，都不可避免地会引发提格雷的军事行动，因为双方都在那里有着深厚的利益。

这一等式的核心是“提格雷防卫军”（TDF），这是一支强大的地区军队，约有274000名战士，是在2020年残酷战争爆发后成立的，受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控制的地区政府管辖。

这支军队由1974年至1991年战争的老兵领导，其中还包括被阿比以清洗为由从埃塞俄比亚国民军中开除的士兵，以及新加入的志愿者。如今，亚的斯亚贝巴和阿斯马拉都在努力在提格雷地区扩大影响力，包括吸纳“提格雷防卫军”本身。

裂谷

在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之间紧张局势的背景下，提格雷地区脆弱的稳定基础正在崩塌。尽管存在诸多失误和失职，但比勒陀利亚协议签署后在地区首府默克莱成立的由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领导的临时政府已承诺结束战争，并寻求稳定该地区局势。

战争留下了沉重的后遗症：城镇被洗劫一空，民众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学校和医院被迫关闭。该地区面临着艰巨的任务，而一段时间内，地区政府似乎已经开始着手解决这些问题。

但提格雷的团结最终被证明是虚幻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迅速分裂成敌对派系：一个由前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主席德布雷齐翁·格布雷迈克尔领导，与阿斯马拉结盟；另一个由格塔丘·雷达领导，与亚的斯亚贝巴结盟。就连一直凌驾于政治分歧之上的“提格雷防卫军”高层也出现了分裂，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指挥官塔德斯·韦尔德将军接任了地区政府领导人。

与厄立特里亚结盟的派系背后，是居住在海湾地区的提格雷商人达维特·格布雷齐亚布赫尔（Dawit Gebreziabher），他曾多次访问阿斯马拉。据报道，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的其他干部以及提格雷国防军的一些将领也一直在与阿斯马拉进行谈判。

提格雷向厄立特里亚开放的动机尚不明确。一些人认为这是迈向脱离埃塞俄比亚、实现提格雷独立的一步。另一些人则认为，既然亚的斯亚贝巴已经放弃了该地区，提格雷人就应该更加靠近边界另一边讲提格雷尼亚语的厄立特里亚人。

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的官方立场是，它有权与任何有助于其推进提格雷地区安全利益的政党打交道。厄立特里亚则欢迎其新的提格雷盟友，这些盟友削弱提格雷的团结，并建立新的针对埃塞俄比亚的军事联盟，这符合厄立特里亚的利益。

随着这些对立派系的分裂，提格雷的政治体系日渐崩溃。许多人认为，提格雷领导人之间日益加剧的分歧是由腐败交易造成的。自战争结束以来，淘金热席卷了该地区，部分地区开始了大规模的手工采矿。

通过有执照和无执照的采矿、走私以及与埃塞俄比亚中央银行的销售交易，新的私人财富不断涌现，而埃塞俄比亚中央银行本身在该国持续的经济崩溃中也急需硬通货。

提格雷的边境也几乎陷入法外之地，该地区临时政府记录了未公开的人口贩卖活动证据。该地区的医疗诊所每天都报告数十名性侵犯幸存者，他们大多来自提格雷仍处于厄立特里亚军队控制的地区。

与此同时，《比勒陀利亚协议》的条款屡屡被公然违反。占领了提格雷西部和西北部大部分地区的阿姆哈拉部队至今仍未撤离，而厄立特里亚则在提格雷境内维持着防线。超过150万人（提格雷人口约700万）*仍然流离失所，居住在难民营中或在公共建筑中寻求庇护。

学校仍然关闭，诊所和供水系统等待重建，公共部门的工资仍然拖欠。此外，超过20万“提格雷防卫军”士兵尚未收到复员援助，战争中受伤的士兵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康复服务。

提格雷全境普遍存在饥荒，而美国通过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提供的人道主义援助急剧减少，加剧了这一问题。2022年，美国为埃塞俄比亚提供的23亿美元国际人道主义援助中，占比超过50%。

今年，随着人道主义苦难程度的加剧，该国仅收到了联合国要求的6.12亿美元援助中的6.7%，而美国的援助几乎完全停止（在特朗普决定冻结该机构活动之后）。*

这种混乱的局势使得战火重燃的可能性更大。在提格雷，很容易发现士兵和退伍军人渴望再次拿起武器，以打破许多人认为毫无希望的循环。提格雷爆发新的战争几乎肯定会导致更多的流血、破坏和更严重的饥荒，而这一次，和平与重建的道路却毫无清晰可言。

要么华盛顿，要么战争

尽管该地区危机重重，但让提格雷置身于任何未来冲突之外应该不难。首先，该地区可以拒绝在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对峙中选边站队。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内部的敌对派系有着共同的利益，即避免一场毁灭性的、对所有人造成伤害的内部冲突。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战术性的政治联盟，但他们可以达成统一的立场，以避免卷入一场更广泛的跨境战争。

事实上，提格雷人对亚的斯亚贝巴和阿斯马拉都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如果没有强大的提格雷武装力量的支持，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都没有理由发动冲突，而且如果提格雷保持严格的中立，双方都无法发动长期战争。

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之间争夺阿萨布港的战争，就像“两个秃头男人争夺一把梳子”一样。如果埃塞俄比亚成功占领这座城市，此举将违反国际法，国际航运公司将避免使用该港口，并将使长期依赖西方广泛支持的埃塞俄比亚政府沦为一个被排斥的国家。

此外，控制阿萨布是否会加强阿比·艾哈迈德的权威尚不明朗。在阿法尔沙漠（又称达纳基尔沙漠）的这一角，厄立特里亚除了防御之外没有其他常规军事选择。但如果失去这个港口，它将毫不费力地招募埃塞俄比亚境内的不满团体来对抗亚的斯亚贝巴，这将使埃塞俄比亚陷入进一步的动荡和不稳定。

除了获得提格雷人迫切需要的人道主义援助之外，提格雷（和埃塞俄比亚）真正需要的是最终实施《比勒陀利亚协议》的条款。

该协议的条款既不繁琐也不复杂：撤出阿姆哈拉部队，恢复提格雷的行政边界至战前状态，流离失所者返回原籍地，以及开启政治对话，使提格雷能够在埃塞俄比亚国家政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而，这些措施从未得到落实，因为实力更强大的一方——由阿比·艾哈迈德领导的埃塞俄比亚政府——并未受到履行协议承诺的压力。

西方政府和地区大国可以大力改变这一现状。仅在2024年，埃塞俄比亚就获得了数十亿美元的外援和优惠融资，捐助国政府可以将任何额外援助的发放条件设定为阿比政府履行其正式承诺。与此同时，提格雷地区政府需要资源来满足民众的援助和重建需求。

在华盛顿的真正施压下，亚的斯亚贝巴和提格雷政府应该能够排挤那些试图利用局势的鲁莽派系，并最终终结中东大国长期以来在非洲之角事务中为所欲为的局面。如果特朗普政府成功达成这样的协议，这将是一场重大的外交胜利，不仅能为美国带来长期利益，还能为饱受战争蹂躏的地区带来新的繁荣。

无论当前紧张局势如何发展，提格雷的复苏之路依然漫长。重建该地区最终需要持续努力，重建负责任的机构、运转良好的公民社会，以及确保持久稳定所需的经济基础。但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这一切都将无法实现。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防止战争再次发生。